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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逢巧遇尋侯垵
【說明:一九九三年,聯合報舉辦閩南作家「原鄉尋根」的活動, 發生了許多難以說明的巧事。更沒想到這篇文章居然成為倫敦政經學院的西敏學院教授馬克.哈洛森論述「書寫台灣國家狀態」的論文研究對象。】

  雖然對來台先人的祖籍,以及他們在大陸所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充滿好奇,但是,因為年代實在太過湮遠,我對這次的「原鄉尋根」其實一直沒有很大的期望,沒想到,一連串的奇逢巧遇,讓我不但找到了侯氏祖祠,而且在尋訪的過程中,各種機緣之玄妙,連一路陪同我到處探索的泉州詩人陳瑞統先生,都不禁連連慨嘆,「如有神助」。

  想想也是。千裡渡海,轉機二三,而後再驅車數百裡,在沿途一片汰舊換新的經濟大潮與建築熱潮中,我還能找到宋朝端親年間先人南遷泉州的舊址,的確是「如有神助」,更何況,其間因緣起伏交錯的微妙,委實有許多無法解釋的情況……

  高中的時候,因為清明節去掃墓時的一時興起,父親第一次帶我到嘉義縣朴子鎮附近蒜頭村的侯氏老家,我才知道我們家的族人原來是住在那樣一個雖然已經年久失修,但仍可想像當年繁華規模的四合院裡。那種感覺是很奇怪的,從小,雖然語言相通,左鄰右舍也都親切如家人,但因為侯姓在義竹鄉別無分號,「出外人」的感覺總不時在心中隱隱約約的浮現,因而突然「發現」自己宗族的居所竟然規模如此宏大,的確很令人「意外」。

  就是那次,從老家出來,在祖父的墳前,我第一次注意到碑額上刻著兩個古意盎然的名詞——「南安」、「上谷」,我曾經問過父親,上谷何意,父親總是說「咱個祖籍」,但祖籍究竟在何處,就不甚了了;父親也去問過族裡長輩,答案大致相同。因此這次原鄉尋根,由於族譜裡有各房各支血脈源流傳衍的詳細記載,我很篤定侯氏的老家在古泉州府的南安縣,也相信上谷不難找到,只是祖先來台時間已緲不可考,並不期望可以找到確實的結果。結果,不但找到了祖居地,而且對侯氏的源流有清楚完整的印證,只是關於「上谷」的理解以前只對了一半,不但與事實的差距超過可以想像的地步,而且居然和我九月份陪江兆申老師返鄉的行程有密切的關系,種種的巧合,實在不可思議。

  出發前,由於有事需要商量,住在安徽黃山市的朋友徐衛新決定到福州來,並陪我一起尋根。十一月十日,阿盛、廖輝英、簡媜、王浩威、徐衛新和我從福州搭車去泉州。我們本來的計畫是,到了泉州後各自返鄉尋根,但實在是遠道而來殊為不易,到了泉州不去漳州很是可惜,因此臨時改變計畫,決定所有的人先一起到漳州,然後再一起回泉州,因此,在泉州市文聯只坐了一會兒;我把族譜上有的資料交給文聯的劇曲專家鄭國權,請他先聯絡南安幫忙找到上谷,回程的時候可以節省時間,按常規說這種做法也正確,但當我們陪阿盛去尋根的時候,才發覺事情可能沒有那麼順利。

  在泉州文聯,阿盛把他所知的舊居「龍溪縣烘頭社」告訴來接我們的楊西北,楊西北很篤定的立即反映烘頭社的現在位置,阿盛聽了放心,我們也為他高興,但等到我們去了龍溪縣政府,找來負責地方志編輯的人員查閱各種資料,卻一直無法確定烘頭是在哪裡,從早上找到下午四點,不知跑了多少公里找了幾個地方,都無法確認,我也不禁暗自擔心,這樣的情況可能也會發生在我身上。

  果不其然,十一月十三日早上,我在南安市政府苦候一個早上,他們同樣的翻遍了所有的文史資料,包括古地名的沿革等等,完全沒有任何和「上谷」相近的字眼,連發音比較相似的地名也沒有。等待的過程中,接待我的南安市文聯的小說家李清安一直問,如果找不到,行程如何安排,我說,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,到南安的著名古跡,像鄭成功的陵墓、詩山、九日山等地去看看,體會一下從小身為國姓爺的「契子」,到了他老人家家鄉的深刻感覺。

  小時候,母親因為信仰的緣故,很早就在村裡的國姓廟裡為我求得了國姓爺契子的身份,在彼時鄉人的心目中,那幾乎是毫無例外的信仰儀式。當然,在鄉人心中,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國姓爺顯赫的神靈可以抵抗,他會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地長大,可以因此更聰明,更可以消災避禍,得貴求福。
在嘉義台南沿海,有許多的地名像新營、林鳳營、我們鄉下的「三保」「五保」等等,都是沿襲當年鄭成功實行屯兵政策,寓兵於農的傳統,大學時自己念了《台灣通史》,第一次知道我和他老人家竟然是「同鄉」,心裡當然有許多的意外、驚訝和自豪。找不到自己的祖籍所在,光是來到南安縣境,也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了。

  口裡雖然這麼說,但我還是有點心虛,畢竟我對南安完全沒有什麼認識,只有在從漳州回來的路上,經過南安的水頭、官橋兩鎮時,知道那是個煙囪林立,以瓷磚工業發達而快速致富,但環境也因此遭受嚴重破壞的工業新興地。

  南安因為人口的龐大高居福建第二,才在上個月改縣為市,更由於為了全力發展經濟,所以在這兩年把全部的舊市區拆掉新建高樓房舍。在我去過的大陸城市當中,包括北京、上海、廣州等大城市在內,南安是「現代化」程度最徹底的,因為完全沒有過去的影子和跡象,因為一切都是新的,所有的建設都是在兩年前才開始。
我當然可以想像大陸人民極力追求現代化生活的高度意願,我們當然也沒有立場和資格去要求,或者希望他們留下一些歷史的痕跡,讓我們這些因為歷史被破壞得太嚴重,而無論如何搶救古跡都彌補不了缺乏歷史感的恨憾的台灣人,來滿足我們的思古幽情。可是,這樣徹底毀棄舊有的一切,的確讓我這個專門為尋找過去而來的人感到失落與無可奈何。

  「五胡亂晉,衣冠八族,爭相入閩……是為南安開始之祖。」《南安縣志》上這樣的記載,固然符合「晉江因晉人沿江而居,故名晉江」的說法,但是,在這樣高度工業化和徹底更新的市容裡,南安,的確很難讓人有尋根的感覺,即使在有關南安姓氏源流分布的資料中,提到了漢朝應劭的《風俗通俗姓氏篇序》,以及宋鄭樵的《通志姓氏略》,說明南安十四類姓氏中的侯姓是「以爵為姓」,以及「劉侯同宗,唐初劉文靜被害,其子避亂,改劉為侯」的兩種可考可信的資料,但是僅憑書本上的資料,找不到侯氏族人的村落,這種文獻上的解釋,就好像小時候看族譜的感覺,有許多無法驗證明白的東西。即使如今我到了南安,在當地保存的古籍中看到這些記載,仍然令人覺得不夠踏實。

  幾個小時很快過去,我們所能掌握的資料,仍然只限於南安境內目前有侯姓人家的地方,有康美、羅東、梅山和豐州四個地方,但發源地究竟在什麼地方則完全無法確定,而我又勢必無法一一前往探訪,因為四個地方方向不一,路程也不近,不太可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跑。就在我們即將放棄的時候,陳瑞統想起他七十年代被分配到南安工作時,認識的一位侯姓朋友。他記得那人跟他提過一些侯氏的事,「問他也許會知道。」打了電話,可惜不在,再打了一通回泉州文聯,請他們派人到侯怨水家裡傳話,如果可能,請他回電話。

  奇妙的事情開始了。侯怨水回了電話,陳瑞統手不停筆的一直記著一些什麼,他是用泉州話講的,因為口音的關系,我只能大略聽得懂一些「近來會無閑否」這類的對話,可是我看得懂他筆下寫的上谷、南宋等字。很快,電話打完了,陳瑞統說:「來,我跟你說一下。」然後,奇跡似的,他說:「你的老家是在南安沒錯,那個地方就叫侯垵,原來是屬於羅東鎮,現在劃歸梅山鄉,上谷是你們侯氏的堂號,也是侯氏最早出現的地方,在熱河承德,後來因為避難,搬到河南固始。在南宋端宗年間,一位官居『太上司』的侯宗貴帶九子南遷到泉州,起先住在現在開元寺旁一個叫『舊館驛』的地方,後來請人看了風水,才搬到現在的侯垵,那裡是天下姓侯最多的地方,現在包括南安幾個侯姓主要的聚居地和移民海外的,都是那裡分出去。」就一通電話,不但把侯氏的祖居地找到了,而且連整個來龍去脈都完全清清楚楚。

  我還在驚讚不已,衛新卻失聲叫道,你不是才去過承德嗎?是啊,我心中一驚,九月時陪老師返鄉,因為假期有限,承德本不在我的計畫之內的,當時只是因為把所有的假期都請滿後,剛好可以先去北京會合,而後在次日前往承德,完全是這樣無可無不可的去了,沒想到兩個月後竟然發現,我那樣走了一趟承德,已經到了我祖先的發祥地;回到台北一查地圖,果然很快在承德東方二十八公裡處找到上谷;而從泉州到南安,也是先經過所謂的「舊館驛」,所有的行程竟然如宗貴公當年行止一般,端的叫人心中驚奇。

  奇的還在後頭。陳瑞統說完我們宗族的遷徙過程後,他說:「本來不是安排我陪你來的,我最近的事情也多,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答應來陪你的,剛剛那通電話也打得很巧,侯怨水也剛好在家,而他又剛好知道整個情況……」是啊,如果不是他臨時決定陪我來,如果不是他臨時想到他有一位姓侯的朋友,總之,我一定迷失在歷史的謎裡。

  接下來的行程就真的從容篤定了,當我們驅車到達侯垵附近的時候,下車一問那人家說姓劉,他手指不到百米處便是侯家厝,「順便」印證了族譜上「劉侯同宗」的記載。也許是心理因素使然,那時在我眼中的景色真是美麗極了——但景色也的確是美麗的,青翠的山脈,金黃的稻田,侯氏宗祠前面是一片好山水,宗貴公請人看風水之說亦得了驗證。可惜,宗祠的門關著,問了附近宗親請人來開門,我只好先拍照留念,心裡卻想,如果能和父親一起同來,感覺大概會更強烈一些。

  找到宗祠後,徐衛新一直問我,有什麼感覺,也許是太在預料之中了,反而沒有什麼興奮。倒是在請我們進去喝茶的宗親家裡,發現他們大堂中供奉著祖先牌位,對血脈源流的珍重,在這淳樸的鄉下依舊保留,而有了真正回家的感覺。

  初到泉州的時候,我就被它那種和小時候生長環境幾乎完全一樣的市容所震撼,我去過許多大陸的城市,都給我一種和台灣早年情況類似的感覺,但泉州多了我聽得懂的閩南話、服裝打扮和神情都與台灣農村相似的老人、房屋的構造、老街商店的布置以及燒香拜佛的習俗等等,更加令我有一種「回到過去」的時空錯置的感覺。往往,任何一個迎面而來的老嫗的衣服神情,都像極了記憶中印象依然深刻的祖母的樣子;然而,畢竟我只是一個外來的入,即使身在泉州這一個台灣先民的生活背景、語言、風俗的移植源頭,而讓我不用思索就可以明白兩者之間的傳承關系,但我仍然清楚的明白,泉州,終究離我很遠很遠;但此時置身陌生的宗親的家裡,由於對祖先牌位的尊崇,我好像回到自己的家。

  很快,開門的人來了,等到宗祠的門一開,赫然發現裡面有人,我從屋角繞了過去,這才看到滿滿一個宗祠裡都是小朋友,原來附近的小學正在修建,所以臨時借了宗祠當教室,我問,自己都覺得聲音有點異樣的問,「他們都姓侯嗎?」答案當然是。老實說,我這一輩子,還不曾一次看過這麼多姓侯的人。

  他們說,現在住在侯垵的宗親有四千多人,不過移民海外的更多。或許是太激動了,一直到陳瑞統提醒我,我才看到宗祠堂上,正是高掛著「上谷傳芳」的堂額,兩旁挂著兩幅對聯,「縉紳後宋居一品,墾壤泉南派九支」、「豫省分支千秋盛發,侯垵拓地百世芳傳」,清清楚楚的印證了陳瑞統從侯怨水那裡問到的資料。也難怪我在南安市找不到侯垵,因為現在的地址劃歸羅東鎮的維新村和梅山的明新村,兩村中間隔著「侯垵嶺」。宗親會理事長侯世潮說,兩村面積加起來共有九甲,所以古地名就是「侯垵九甲」,從早年開始,以行政區域劃分的地名就很少用。

  我的到來顯然引起許多宗親的好奇,一時之間,我也找不到什麼話題問,但我發現宗祠很新,就順便問了旁邊一位老人,「這是新起的嗎?」他點頭說是,說原來的宗祠老舊了,這些年陸續回來探親的人也有一些,所以捐了些錢,在原址重修,樣式也大致保存當年舊有,只是材料講究了,牆壁用的都是石材。旁邊另一位老者說「啊這都攏伊起的」,哈,原來我還真會問,一問就是負責重修祠堂的入,後來我才又猛然想起,媽媽曾經提過以前祖父是很傑出的「土水師」,早年往來於台灣泉州間做生意,後來經商失敗,就以蓋房子維生。現在的宗族在南安也是以務農和做建築為主要工作,宗族裡的房子大都是他們自己蓋的。

  好啦,由於天色已晚,原鄉尋根的目的也出奇地圓滿,我們終於可以滿意的回泉州了。於是告別宗親,互道珍重。傳奇,似乎應該是有了完美的句點。沒想到,上車之後,又有——番妙事發生。

  來的時候,幫我們開車的小兄弟本來是放著港台最流行的歌曲,也許是一路下來聽膩了,他順手一按,退出了錄音帶。是個福建經濟廣播台的節目,本來我們也沒人在聽,但慢慢卻發現兩位男女主持人一搭一和的,竟在細細的說著中國人的姓氏分布、宗族關系、家譜、族譜和中國人重視宗族的特殊傳統。這實在是太巧妙了,就是在我才找到祖籍舊居、才剛剛從宗祠出來,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經歷和那樣的心情下,聽到這樣的節目,衛新說,「即使是特地點播,也不會配合得這樣天衣無縫。」更奇的是,那個節目叫做「黃金海岸」,而當我們沿著美麗乾淨的東溪行駛的時候,坐在前座的衛新回過頭來,指著窗外叫我快看,大家不約而同的往外看去,路邊竟赫然四個大字:「黃金海岸」。

  回到旅館說起這一個下午的經歷時,雖然徐衛新、陳瑞統、我三人都是親身經歷,但是心裡總是覺得事情太過奇妙,反而不知如何解釋一切的巧遇。慨嘆之余,陳瑞統脫口說了一句「可謂天意」。
是的,除了天意,好像很難解釋這麼多一連串的巧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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